佛教禅修: 如何与为何
[作者]坦尼沙罗尊者
[中译]良稹
The How and the Why
by Ven. Thanissaro Bhikkhu
禅修有两个必须回答的问题: “如何”与“为何”——如何做,还有为什么做——因为禅修不仅仅是一门技巧。这场修练有个背景,只有当你在这个背景下审视修练,才能够真正懂得你是在做什么,才能够从中获得最大的收益。
关于“如何”,是相当简单的。就出入息念法来说,身体坐直,手置于大腿根,右手在左手之上,两腿盘起,右腿在左腿之上,把眼闭上。以上是令你的身体就位。令你的心就位,意思是,使它专注当下。观想气息,接着注意入息时,它感觉怎样,出息时,它感觉怎样。觉知呼吸的动作。那就意味着有两种素质在发挥作用: 一个是思维或者说念住,它提醒你在哪里呆着; 一个是警醒,它告诉你,气正在发生什么。那两种素质都是你需要的。
第三种素质是佛陀所说的 ātappa——ardency——精勤,意思是,你真正放进一股努力。你真正专注自己正在做的事。你不是在游戏而已。你给出全部的注意力。你试着精勤地念住,精勤地警醒。
精勤地念住,意思是,你试着使你的念尽可能地连续,不留任何空缺。如果你发现你的心已经从气上溜走,马上把它领回来。不让它在这里闲混,到那里嗅花。你有工作要做,你想尽可能快、尽可能彻底地完成它。你必须保持那样一种态度。如佛陀所说,就好比你意识到自己的头在着火。你会尽快地把火扑灭。我们正在面对的问题,是严肃的问题,紧急的问题: 老、病、死。它们就像在我们内心燃烧着的一堆堆火。因此,你必须保持那股精勤感,因为你不会知道什么时候这些火将会突然爆发。你要尽量完善、迅速地做好准备。因此,当心游荡出去时,要精勤地把它领回来。
精勤地警醒,意思是,当心与气呆在一起时,你调节气息,使之感觉良好,你对这个调节动作,对其果报的评估,要尽量地敏感起来。试试长呼吸,看它感觉如何。 试试短呼吸、重呼吸、轻呼吸、深呼吸、浅呼吸。你能使觉知越精细,禅修就越成功,因为你可以使气越来越精细,成为心的一个越来越舒适的居住处。接下来,你可以让那股舒适感传遍全身。不要把气简单地想象成出入肺部的空气,而把它想成是贯穿全身的能量流。你的觉知越精细,对那股气流就会越敏感。越敏感,气就变得越精细,作为一个居住处,它就变得更愉悦、更有吸引力。
这就是使心定入当下的基本窍门——你必须给它一样他喜欢呆在一起的东西。如果它被强迫呆在这里,它就会像一个摁入水里的气球。只要你的手抓着它,它不会跳起来,不过,你一略略松开,它就从水中蹦了出去。如果心被强迫呆在一个它实在不喜欢的所缘上,它是不会呆久的。你的念只要滑开一点点,它就跑了。
或者,你可以把它比作父母养育孩子。如果父母老是打孩子,一有机会,他就会从家里逃走。即使把门窗锁起来,他也会找到出口。父母一转身,他就跑了。不过,如果父母善待孩子——给他好东西玩,给他有趣的事在家里做,给予许多温暖与关爱——即使门窗大开,那个孩子也愿意待在家里。
心也一样。要友善待它。给它好东西陪它呆在当下——比如舒适的气。你也许还不能够使整个身体舒适起来,不过起码使身体的一部分舒适起来,然后跟那个部位呆在一起。至于痛,让它们呆在别的地方。它们当然有权呆着,因此你跟它们达成协议。它们呆在一处,你呆在另一处。不过,基本要点是,你有一个地方,当下心在那里感到稳定、安全、舒适。这就是禅修的初始步骤。
这种禅修,可以有各种用途,不过佛陀意识到,最重要的用途是使心脱离整个老、病、死的轮回。想一想,再没有什么比那更重要的了。那是生命的大问题,然而,社会倾向于对老、病、死的问题弃置不顾,倾向于把这些问题推到一边,因为别的事似乎更为急迫。挣大钱更重要。美满的亲密关系更重要,等等。而生命的大问题——就是你在走向由一个将老、将病、将死的身体所带来的苦痛和屈辱这个事实——却被人们推开,被人们推到一边。“还早,还早,以后再考虑。”当然,等那个以后到来时,等这些东西冲进来时,它们是决不会接受你的“还早”,决不肯再给推开的。你若还没有为自己准备好应对它们,将会陷入困境,一筹莫展。
因此,这些是你需要准备应对的最重要的事件。生命当中,许许多多其它事,是不定的,然而有几件事却是肯定的。衰老会来。疾病会来。死亡肯定会来。因此,当你知道某件事肯定会来时,必须作好准备。当你意识到这是生命当中最重要的事件时,你必须对自己度过生命的方式,作一番审视。
禅修——佛陀教导的修练——并非仅仅是偶尔闭上眼睛坐一坐的问题。它是一个你如何安排事务的轻重缓急的问题。如佛陀所说,当你看见,存在一种更高层次的幸福,借着放弃低层次的喜乐可以达到它时,你会放弃那些低等的喜乐。看一看你的生命和你抓紧的那些东西,看一看心从中觅求喜乐却得不到任何真正满足的那些小地方: 那是你真正想抓住的东西吗? 你打算让它们成为主宰你生命的因素吗?
接下来,你可以思考大一点的问题。有一个得到超越老、病、死的幸福机会: 它会成为你生命中的首要追求吗?
这些问题,我们都必须在心里自问。佛陀并未迫使我们作答。他只是把情形明摆出来。他说,一种超越了吃吃睡睡、照顾身体、舒适度日的幸福可能性是存在的。这个可能性,乃是佛陀教导中的善讯,特别是面临世上的多数人说: “哎,生命就是这么回事,尽量享受吧。用这些即刻的快乐满足自己,不要想其它。不要让自己对已经得到的东西升起不满。”想想这种态度,实在令人压抑,因为它的意思无非是,你在死亡之前,能抓到什么尽量去抓。当你死去时,它们是带不走的。
然而佛陀却说,存在一种喜乐形式,存在一种内心的觉知形式,它超出老、病、死之外,它可以藉由人的努力达到——假如你有足够的善巧。因此那既是善讯,也是挑战。你打算让自己度过碌碌的一生,把时间耗费掉吗? 还是你打算接受这个挑战,投入到更重要的事情上,投入到这个可能性?
佛陀是舍命求道的那种人。没有人告诉他这个可能性的存在,然而他想到,生命若要有任何尊严、任何可敬,唯一的办法是找到一种不老、不病、不死的幸福。面对他拥有的种种东西,为了找到那种幸福,他必须放弃。于是他放弃了——不是因为他想要放弃那些东西,而是因为他必须放弃。作为果报,他终于找到了自己追求的东西。因此,他的生平和他的教导是对我们的挑战——我们将如何度过自己的生命?
我们在这里一起坐禅。一旦心寂止下来,你打算用一颗寂止的心做什么? 如果你愿意,可以把修定只作为一种放松的手段,一种镇静的方式。然而,佛陀说,修定不止有那种用途。当心真正寂止时,你可以深入挖掘,到达心的内部,开始看见里面深埋着的种种暗流。你可以开始把它们分拣开来,领悟是什么驱动着心。贪在哪里? 怒在那里? 怎样才能把它们斩断?
就是这些问题,就是这些难题,可以在禅修中对付——只要你懂得它们的重要性,懂得它们是你真正的紧要大事。如果你没有那个领悟,就不要去碰,因为它们是些大难题,你靠近时,会对着你咆哮。不过,如果你真正深挖下去,就会发现它们只是些纸老虎。我曾经在一本禅修手册里看见一幅老虎图。它的脸极其逼真——种种细节十分吓人——可是它却有一个用纸折迭出来的身体。那就是你心里许多事的真相。它们作势攻击你,看上去极具威胁,然而,你若迎面把它们击败,它们就变成了折纸。
不过,为了迎面击败它们,你必须领悟到,这些是生命中真正重要的事,为了它,你愿意放弃很多东西。你愿意放弃凡是必须放弃的东西。那就是一种有进步、有终点的、能够真正击垮心中墙垛的修练,与一种仅把屋里的家具重新排列一番的修练,两者间的区别。
因此,你在练习禅定时候,要意识到既有“如何”,也有“为何”,而“为何”那个问题是极其重要的。常常人们把“为何”推到一边。你单单学这个那个技巧,接着拿它做什么,随你的便——某种意义上它的确如此,不过,它没有把种种可能性考虑进去。当你把那些可能性放进佛陀教导的背景中时,就会看见这场修练的价值。你会看见这场修练涉及的深度,能够成就的高度,还有你工作量的巨大。它的确巨大,然而果报也同样巨大。
而且,这些问题十分紧迫。老、病、死随时将会来临,你必须问自己:“准备好了吗? 你对死亡准备好了吗?” 以绝对的诚实问自己。假如没有准备好,问题出在哪里? 你还缺少什么? 你还抓着什么不放? 你为什么想抓着? 等到心安定寂止下来,你就可以开始挖掘这些问题了。你越挖掘,在内心发现的东西越多——一层又一层,你过去从未猜疑过、谁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就一直主宰着你的生命。你把它们挖掘出来,如实作观,从中解脱。你会了解那些左右着你的生命的、谁知道从哪里拣来的愚蠢的东西。你不能怪任何其他人,是你把它们拣了起来,是你一路与它们合作。
当你意识到,合作什么也成就不了——最好是不与之合作,你也不是必须合作——那时候,你就放得开它们了。它们也放开了你。剩下的是彻底的自由。佛陀说,这种自由如此彻底,甚至不能够用言语描述。
因此,那就是禅修指向的可能性,我们每个人自己决定打算朝那个方向走多远,我们对自己真正的幸福,自己真正的安宁,究竟有多关心。你以为人人会说:“当然,我关心自己的幸福和真正的安宁。”不过你看一看人们度过生命的方式,就知道他们实际上并没有把多少精力或思索,投入对真正幸福的追求上。人们通常是看见别人以这种那种方式行事,于是就跟了上去,并不亲自探索,仿佛真正的幸福如此不重要,可以让别人替你选择。不过禅修是一个机会,让你自己探索什么是生命中最重要的,然后对它有所作为。
(根据1996年11月14日开示录音整理,本文来自坦尼沙罗尊者开示集《禅定》)
中译注:
[1]AN 6.20: “有此情形,一位比丘,随着日去夜来,观想:‘我的[可能的]死因有许多。蛇可能咬到我,蝎可能刺到我,百足虫可能咬到我。那可能就是我死亡的由来。那可能就是我的一个障碍。失足之下,我可能摔倒;食物消化时,可能造成不适;我的胆液可能被激发;我的粘液可能被激发......劲厉的风力可能被激发。那就可能是我死亡的由来,那就可能是我的一个障碍。'接着那位比丘应当审视:‘我若在夜里死去,是否有任何恶的、不善巧的法[心理素质],尚未被我弃绝,可能是我的障碍?'假若观想之下,他意识到,他若在夜里死去,还有恶的、不善巧的法,尚未被他弃绝,可能是他的障碍,那么他应当付出更多的欲望、精进、勤奋、努力、不散的念、警醒,弃绝那些恶的、不善巧的素质。正如当一个人的包头或头部着火时,他会付出更多的欲望、精进、勤奋、努力、不散的念、警醒,扑灭他的包头或头部的火,同样地,那位比丘,应当付出更多的欲望、精进、勤奋、努力、不散的念、警醒,弃绝那些恶的、不善巧的素质。不过,假若观想之下,他意识到,他若在夜里死去,没有恶的、不善巧的法[心理素质],尚未被他弃绝,可能是他的障碍,那么为了那个理由,他应该住于欣愉、喜乐,日夜修练善巧之法[素质]。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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