导师以老病示寂,虽然是“无常法尔”,但在缘起的世间,他一生不朽的德学风范,已经深刻地留下了道迹,也因此必然会对世人产生或多或少的影响。受到妙云华雨润泽的我,要如何表达对他老人家永远的怀思呢?除了敬述与他老人家之法缘外,我想举示他平实(自甘平凡)、淡泊、沉静、无我、任重道远的大乘宗风,学习他的典范,可能更有实质意义吧!
我于一九七五年四月十三日在慧日讲堂归依导师,回忆三十年来,自己的困而学佛,却有幸亲近这样难逢的善知识,而得到佛法的饶益与信心,深深感念导师的法乳深恩。记得一九九二年元月一日,因为“无生法忍菩萨实践性”之疑问,写信请示导师,在信中曾表白:“弟子于六十二年初读《妙云集》,六十四年归依导师以来,常浸沐在您老人家着作的智雨悲光之中,从中确立了人生新方向,佛法新生命”,并自我期许“此生应可不移于三宝之净信,并愿尝试学习大乘菩萨正常道之行愿:于利他中完成自利”。如今,导师示寂了,再次报告自己的心声,藉此来表达对他老人家的怀念与感恩,并坚定自己的信愿!
自己觉得这一生,与导师是有法缘的,一九七三年左右因为冈山李一光老居士之介绍,初次读到老本小字的《成佛之道》及《金刚般若波罗蜜经讲记》。一九七五年因为宏印法师的带领而皈依导师,隔年,第一次写有关佛法的文字,即是《成佛之道》的心得。后来,自一九八三年迄二○○二年间,因为研读导师着作产生疑难,共有五次征得同意当面向导师请示法义(均留下录音,并已转录成光碟)。此外,比较特殊的因缘是:为回应教界对于导师若干质疑的声音,经由宏印法师的鼓励,于一九九八年不自量力地将导师着作中有关“止观”的内容,编辑成《妙云华雨的禅思──印顺导师止观开示集录》乙书,当时曾蒙导师亲自指正错处并予教示。回顾这三十多年来,可谓时时与导师的思想相伴,它丰富了我的人生,启发我“世间与出世间”之新思惟,真是“惠我良多”!
若问导师的思想,何者对我的启发最深:这莫过于与“见诤”(思想)有关的“缘起正见”及“佛教思想史”;与“欲(爱)诤”(行践)有关(从其自传中获知)的“无事的落叶白云”、“一向信任因缘”及“福严闲话”(“学尚自由,不强人从己”)。除此之外,则是他老人家终其一生“一以贯之”的“以智为导的悲增上菩萨”宗风(此即导师所说的“人菩萨行”)。以上内容,正是当年我编辑《妙云华雨的禅思》的蓝本。
导师谈“缘起正见”、“缘起性空”(其实就是“以智为导”的法门),其重点下手处在于“现实生命的缘起”,离此之外没有“正见”及“性空”可言。即使是论说“佛教思想史”也是透过“缘起正见”(三法印)而予以贯穿,因为佛教史是世间缘起的事实与样本。所以我认为,导师提出“以佛法研究佛法”(也就是无常、无我等三法印)的方法论,主要原因为:(佛教及佛教思想之)历史代表无数生命的轨迹,它不仅只是一门学问,而且是活生生的缘起事实,也就因为它是一个个的缘起事实,所以一定不能违背诸行无常、诸法无我的法则,在尊重这个法则的前提下,“佛教思想史”反而只是“诸行无常、诸法无我”当中的样本而已。导师的伟大,就是因为透过缘起的内容,来挖掘事实真相是什么,所以就世俗的名称来说它是“历史”,但以佛法而言它却是“真理的样本”。因此,唯有透过佛教思想的流变,才能溯本追源地抉发出“释尊本怀”,也因此才能“畅佛本怀”,这不正是导师“所要弘扬的(佛法)宗趣”!
而从《平凡的一生》自传里,我领会到导师“教从宗出”的寂静“宗风”,读来内心法喜踊跃,但也令人生起“高山仰止”之感,虽然此生“不能至”,但是基于“种、熟、脱”之因果必然,我们愿意“千里之行,始于足下”,从当下开始学习。
要学习导师何种宗风呢?个人以为,首先要体会“无事的落叶白云”般不攀缘(但是要“无所得”地与众生结法缘)的“自甘于平凡”,这可以从导师为其自传定名为《平凡的一生》看出,也可以从其自传记载受到“漫天风雨”的打击,而“仅发生等于零的有限作用”,看出导师宿植德本的伟大──“最难得的平凡”的修养。在凡夫地的我们学起来,当然困难,因为“甘于平凡”是与众生性的“我我所爱”相违逆的,因此“学道如逆水行舟”,可是既然学佛就不能不学。《杂阿含经》教诫我们不可“我胜、我等、我劣”(30经)以及“自举(不“骂者还骂、嗔者还嗔”)”(985经);《金刚经》在最初凡夫菩萨阶段的“发心菩提”,也提醒我们要“无我相、人相、众生相、寿者相”。所以导师开示我们:“学佛的说到修行了生死,不但要在万人喧嚣处安住而无所不足,还要能于无人处自静其心,做到名符其实的‘无事道人’(《佛在人间》p.129)”由于导师这种“真正平凡”的功夫,自然也就“尊重信任因缘”而淡泊、沉静了。
此外,导师在“福严闲话”这篇开学典礼的开示,宣示了“愿作十方道场,不为子孙庙”以及“学尚自由,不强人从己”的器量,充分流露“无我”的宗风。而“学尚自由,不强人从己”的教诲,对我的影响最深,也成为我一生的座右铭。
以上导师所展现的“泯除欲诤”之生活行践,深究其底蕴,其实是紧扣着「以智化情、以智导情”之“智慧为导”法门,诚如《杂阿含经》所开示的:“谓无贪欲成就,无贪欲法者,堪能知色无常,堪能知受、想、行、识无常。”(187经)“见”与“欲”是一体的两面,在五蕴之观察中,“受、想为诤根”是值得留意的。
最后,也是最重要的,乃是导师“以智为导的悲增上菩萨”宗风,其实这就是导师所倡导的“人菩萨行”,为什么“慈悲”是“以智为导”呢?导师曾深刻地论说“慈悲的根源乃是透过缘起的相关性而展现”,例如《学佛三要》(p.120 ~ p.122)说:“从缘起相的相关性说:世间的一切──物质、心识、生命,都不是独立的,是相依相成的缘起法。在依托种种因缘和合而成为现实的存在中,…离了关系是不能存在的。世间的一切,本来如此;众生,人类,也同样的如此。所以从这样的缘起事实,而成为人生观,即是无我的人生观,互助的人生观,知恩报恩的人生观,也就是慈悲为本的人生观。…。人与人间,众生间,是这样的密切相关,自然会生起或多或少的同情。同情,依于共同意识,即觉得彼此间有一种关系,有一种共同;由此而有亲爱的关切,生起与乐或拔苦的慈悲心行。…从自他的展转关系,而达到一切众生的共同意识,因而发生利乐一切众生(慈),救济一切众生(悲)的报恩心行。慈悲(仁、爱),为道德的根源,为道德的最高准绳,似乎神秘,而实是人心的映现缘起法则而流露的──关切的同情。”至于导师对于“悲增上菩萨”的阐扬与身体力行,乃是对于古代印度大乘佛教“悲增上菩萨”之未能充分开展,有所反省而产生的,导师说:悲增上菩萨,是“人间胜于天上”,愿意生在人间的。菩萨多数是人间的导首,以权力、智慧、财富,利益苦难的(人间)众生。到成佛,(菩萨时也)不愿意在净土,而愿在五浊恶世度众生。不愿生天而在人间,不愿在净土而愿在秽恶世界,彻底表现了悲增上菩萨的形相!…典型的悲增上菩萨,是释尊的菩萨本生,为了利益众生,不惜牺牲(施舍)一切。…“大乘佛法”,重视菩萨的悲心,然在印度佛教界,不脱原始佛教以来,“信行人”,“法(重智的)行人”的两大分类,所以大乘信行与智行的法门,得到充分的开展,而现实人间──“业因缘所生身”的悲增上行,不受重视。(《初期大乘佛教之起源与开展》p.1289 ~ p.1290)
从以上导师对于印度佛教的反省,我们可以探寻到导师“愿生生世世在这苦难的人间,为人间的正觉之音而献身”之思想源头,原来他老人家是为了“畅佛本怀”,学习释尊于菩萨本生之悲增上菩萨典型,导师这般“任重道远的大乘宗风”,值得我们省思、学习。同时,也因此我们才可以理解为什么导师特别重视“凡夫菩萨”之三心十善基础,因为那是对于现实人间──“业因缘所生身”的悲增上行啊! 从这一切,看到导师的苦心孤诣,我不禁于脑海中浮起一幅图像,它正矗立于福严精舍的山门两侧(导师所撰对联),我想这应是导师的精神所在:
即人成佛佛在人间 人佛一如真法界
因智兴悲悲依智导 智悲无碍大菩提
我们诚挚地向这位人间历史少有,重现释尊本怀的“以智为导的悲增上菩萨”典范,致上最深的敬意!为其僧俗弟子者,或同愿同行者,若能发扬这个典范,那么“苦难的人间,将长留正觉之音”,是为所盼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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